
对话 · 胡泳
以下为采访摘要
她不认得我了
对话 胡泳
胡泳,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。2020年,因父母生病需要照护,他在教授之外增添了新的身份——照护者。2024年一篇题为《当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》的文章,使得新闻学教授胡泳成为了新闻热点人物。同年九月,胡泳的母亲离世,因他悲伤的情绪无法平复,在接到我们邀约的几个月后,他才同意接受访问,以一位曾经照护者的身份来探讨关于照护的经历与思考。

△胡泳
田川:在您的好多书和文章里都有提到树,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吗?
胡泳:我对树确实有特别的感情,我从小就在树林里长大。
我们这一代的小孩都是“野孩子”,我们没上过幼儿园,那个时候的学习也不重要,当时没有考大学这回事,大家都是自然生长,孩子们在山上、树林里跑着跑着就长大了。
对话 胡泳
上世纪50年代,为响应国家开垦北大荒的号召,胡泳的父母从祖籍湖南迁徙到了黑龙江密山。1965年,胡泳出生。因为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,所以即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他仍会受到父母格外的关爱。
胡泳:小时候,我是我们家三个孩子里身体最差的,经常要去卫生所和赤脚医生打交道,所以父母就格外关爱我。
田川:从哪些方面能体现父母格外的关爱?
胡泳:只要生病就会有一些他们都吃不到的东西,比如说黄桃罐头。那时候还有一种很小的蛋糕,平常我们根本吃不到,但是我一生病,父母就会买给我,所以那时候哥哥姐姐都很羡慕我,说他们也想生病。
对话 胡泳
2020年,胡泳的母亲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。与此同时,年迈的父亲也步入了需要照护的阶段。最终,胡泳选择了以家庭照护的方式照顾父母。

△胡泳照护母亲
田川:您为什么会选择以家庭照护的方式来照顾父母?
胡泳:选择这样的照护方式既有父母的想法,也有我自己的想法。刚成为照护者身份时,我就想到后期照顾母亲可能会比较难,那时候她已经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症初期的症状,我想把她送到北京的养老院里,但是她不同意。当时,她的意识还比较清晰,自己能做决定,不像后来那么糊涂。从我的角度出发,我比较尊重老人的自主权,对他们来说,生活质量下降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丧失了自主权,很多事情他们自己无法做决定,只能配合子女。
我认为想让父母有一个高质量的老年生活,作为子女就应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尊重他们的自主权。我父母做出这个决定以后,我没有犹豫过,而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,不管之后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去克服。
田川:当时您是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、工作和照护任务的?
胡泳:我算是照护者当中比较幸运的,我的工作时间可以自由支配,只需要合理安排、调整工作方式和节奏就可以,比如我尽量不出差,不离开北京,在北京的时候也不去其他区,生活、工作的半径都压缩在我家附近一带。
田川:当时,您同时在照顾父亲和母亲,照护的工作量有多大?
胡泳:同时照顾两个人确实非常累,我父亲不能自理的程度没有我母亲那么高,有些事情他还可以自己做。最难的时候是疫情期间,在当时的条件下,只能由我一个人在家照顾他们两个,后来疫情慢慢放开了,我哥哥、姐姐都过来帮忙了,状况就会好一些。
田川:除了父母,您怎么照顾自己的小家庭?
胡泳:严格来讲你去照护父母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,太太和孩子他们只能先自己管自己了。
对话 胡泳
胡泳的照护经历,由媒体报道后引发了广泛的共鸣与讨论。在舆论的阵阵声浪中,养老困境与照护压力逐渐成为了热议的焦点。

△2024年 关于胡泳的媒体报道
田川:您在照护妈妈的过程中,哪个环节挑战最大?
胡泳:最早是灌肠,因为母亲便秘非常严重。刚开始的时候很顺,后面灌的次数多了就越来越不顺,而且经常灌肠对她的身体也是有影响的。
后来我母亲因感染导致免疫机能下降,引发了糖尿病。确诊之后,一天要给她测七次血糖,要学会推注射器,帮她打胰岛素。再后来就是鼻饲。鼻饲的食物里有一部分是营养液,另一部分就是需要打碎给她吃的东西。首先,要研究什么东西能给她吃,买了粉碎机,把鱼、肉、蔬菜和水果打碎,接下来还要研究如何进行营养搭配。
我把照护分成保姆和护工两个部分。因为母亲不能自理,所以从吃饭到大小便都需要在有人在她身边进行帮助,这个时候我要做的工作就是保姆的部分;到了做护工这个阶段,你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护士。这时候更难,因为你要去解决问题。而且解决的过程中,你的内心会不停地打鼓,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错。照护者毕竟不是医生,有些情况你是判断不了的,这个时候你还得找医生或者赶紧把她送到医院的急诊。总之这是一个非常辛苦且有风险的活。
刚开始进入这个状态的时候,人就像生鸡蛋,很容易就碎了。蛋液四溅,一地碎壳非常狼狈。那时候人也非常容易崩溃,会冲母亲大喊大叫。但时间长了,你建构好了自己内在的力量,就像是把生鸡蛋煮熟了,它可能还会掉地上,但起码还能拾掇拾掇。
田川:您刚刚说对着妈妈大吼大叫是因为什么事情?
胡泳:很多事儿!比如她晚上不睡觉,把我们家卫生间柜子里的所有东西拿出来摆一地一床,我非常害怕发生她拧开洗手液并喝掉这类事情。再比如,那个时候我母亲出现了很多妄想症状,她会觉得保姆偷她东西了。再有就是我父亲那会还健在,她骂我爸骂得非常厉害。哪怕你是她最亲密的人,她都会说一些非常伤人的话,这些时候都能让人崩溃。
田川:这是一个特别残忍的状态,她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糊涂,让您也很难去抉择,要不要把妈妈送去养老院还是自己继续去照顾她吧?
胡泳:这个抉择是因人而异的,也不是说我做的都是对的。在我母亲已经对周围环境失去认知的情况下,我完全可以把她送去养老院,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,我也不用征求母亲的意见,她显然已经答复不了你的任何问题,但我那时候反而非常坚定地不想把她送走。
我觉得她不能表达的东西,不等于她心里没有感知。你会发现她在熟悉的地方更自在,所以你不愿意让她在这样的身体条件下,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面对周围陌生的一切;其次是把她送走会让我的焦虑程度上升,不是说我把她送走了,身体不劳累了就真的解脱了、轻松了。恰恰相反,焦虑感反而更强烈。基于这些情况,我不想把她送走。
田川:您说回到家之后,会长时间握住妈妈的手。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动作?
胡泳:我母亲的手基本上没有肉了,摸起来是比较硬的,她的手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肤贴在骨头上,手上的筋脉也清晰地暴露着。即便如此,你握住这双手的时候,它依然会把你带回到童年。小时候就是她的这双手紧紧地领着你的手,只是今天她不能够像以前那样照顾你了。换个角度来看,你提供照顾的过程中,你和母亲重新建立起这种触觉联系,对她来讲也是一个特别开心的事儿。因为当我做这些动作的时候,我母亲在笑,她很高兴甚至还能说一些很简单的话。与此同时,你也能感受到你和她的连接始终都在,那个感觉让我觉得非常好。
田川:她的意识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?
胡泳: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,我很难回答,因为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。如果非要我说出一个时间点,那就是从她不认识我开始。大概是去年春天,她会突然问我说:“你妈妈好吗?”那一刻,我内心是非常难过的……

△胡泳照护母亲
对话 胡泳
2023年10月,胡泳的父亲去世,次年九月母亲也离开了人世。那一天他在文章中写道:上午11点,我还在写照护中的“在场”,下午六点,我成了孤儿。
胡泳:我们常说,父母是你跟死亡之间的一道屏障,你在照护过程中经历过父母的离世,就会对死亡产生直接的体会。我比较认同海德格尔“向死而生”的哲学理念,它不仅是对死亡的哲学思考,更是对人生意义的深刻反思。当你意识到生命、时间的珍贵时,你就应该去做那些你最想做的事儿,那些对你最有意义的事儿。
AI照护来了
它真的能“懂”人吗?
对话 胡泳
胡泳的母亲去世十天后,他回到了老房子。那一天他在文章中写道:没有妈妈的家是一座空屋。
胡泳:我们一般会把妈妈认定为一个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。一个家的好与坏,是不是舒服、温馨,主要是女性的功劳。她是这个家的维护者,是这个家的保存者。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,房子就失去了“家”的意义,就像我所描述的“它成了一个空屋子”。
田川:在照护和被照护的过程中,有痛苦也会获得成长?
胡泳:我不太愿意把这个过程理解为一种成长,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一个你面对生老病死的过程,是能让你认清自己本质的过程。在没遇到这些事情的时候,你以为的自己是一种样子,可能这个形象不是真正的本质;你遇到这些事之后,你会有一个身份的转变,从子女变成一名照护者。
照护者的身份就会要求你有更多的耐心,更多的体力和脑力。其中有些因素可能是你自身本来就缺少的东西,那就必须通过磨炼,从技术到心理承受能力上掌控它,这在心理学上叫“自我效能”。相应的,就会有很多东西,在这样的人生际遇中慢慢被培养出来。
对话 胡泳
如今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到来,独生子女一代也已渐渐步入了照护者的行列。相对而言他们面对的问题更为尖锐,承担的压力也更为沉重,如何破局似乎成为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。
胡泳:过去养老的问题为什么不像现在这么尖锐?首先是过去人的寿命,没有现代人寿命这么长;其次是随着家庭结构的变化,很多老一辈人开始焦虑。第一,是对“孝顺”这件事的焦虑。孩子少了,家庭纽带也在变化,他们会问:将来我的孩子真的会像我照顾父母那样来照顾我吗?
第二,是更现实的压力。现在一个孩子可能不仅要照顾自己的父母,还要照顾爷爷奶奶。你可以想象,一位老人以前是由多个子女照顾的,现在可能只靠一个孩子,照护比骤降。对80后、90后、甚至00后来说,这是沉重的现实。他们没有太多选择,唯一的希望是:社会能帮忙筑底。但问题是,这个“底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筑起来的,尤其涉及人口结构。
在老龄化日益严峻的今天,我们应该马上行动,该立法立法,该出政策出政策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家庭照护者不是在“自顾自”,他们是在为整个社会做贡献。他们默默承担的,不只是亲情的责任,更是为社会减轻了巨大的压力。社会也应该有责任去帮助他们,大力发展和推动养老院、医院、社区服务以及医养结合的发展。至少十年、二十年以后,我们才能看见雏形,那个时候才能受益。
田川:当下,独生子女要怎么面对成为照护者的必然阶段?
胡泳:从现在开始,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一些调整。为身份的转变提前做些准备和铺垫,能在关键时刻减少措手不及的焦虑。
当然,这些准备还远远不够,因为人总是要真正面临那个节点时,才会真正的投入资源和精力来解决问题。不过有一些安排,是可以提前进行的。比如,你与父母是否异地生活?一旦父母年老、需要照护,异地就会变成极大的麻烦。照护的不便只是其一,更大的痛点,可能是会造成一些遗憾,例如在关键时刻,你无法到场。提前把父母接到身边、变成同城生活,至少能在某种意义上预先解决掉一些问题。
再比如,现在开始兴起的养老保险和养老理财工具,虽然目前还在初期阶段,但未来一定会逐步成熟。如果能早点未雨绸缪,也许就能避免在未来的某个关口“抓瞎”。
田川:未来,AI也许能取代物理层面的照护。但精神上呢?
胡泳:你的问题有个潜在的前提:你认为将来机器人一定能把人照顾好,只是它能不能照顾人的精神。
田川:能不能进行有温度的照护?
胡泳:我觉得,就连最基本的物理层面上照顾人,AI都还远远做不到。现在市面上的机器人我也试用过一些,整体水平非常低,根本称不上“智能”,最多只能叫自动机器。
我们在实际照护中,最核心的需求是解决“八大自理行动”——因为一个人被定义为“不能自理”,正是因为这八项基本活动无法完成。为了减轻照护者的劳动,最理想的状态是让机器人来接手这些繁重的工作,比如:把人从床上抱到轮椅上、处理大小便、为老人洗澡等等。要做到这些,机器人需要非常高的“具身智能”,通俗地说就是它要拥有在实际环境中行动、感知和互动的能力。举个例子:我给母亲洗澡,她会觉得舒服、安心,那一个机器人如果也能帮她洗到这种程度,这才算是真正能照护人的机器人。但这个目标,目前看还挺遥远的。
至于精神照护,其实反倒是技术更容易实现的部分。这就牵涉到我们常说的:机器人有没有情感?有没有意识?它能不能安慰人?这类需求,其实大模型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模拟。如果我把大量关于老年人的需求和情绪反应的语料输入模型,不断训练,它是有可能以一种类似亲人的方式来和你进行对话的。从现实来看,现在机器人在情感陪伴这方面,可能比在实际照护上进展更快。
田川:没想到所谓的精神层面,进度会更快。
胡泳:精神层面最需要注意的是,避免形成AI对人的精神控制,同时也要防止人对AI产生精神依赖。精神控制和精神依赖都会引发一系列负面后果,影响个体的独立性与健康的心理发展。因此,保持彼此间的适当距离和独立性,是维持健康关系的关键。
田川:《照护》这本书是您照顾母亲时候的案头书嘛?
胡泳:是的,我买了三本。自己看一本,送给我哥、我姐一人一本。我之所以特别喜欢这本书,是因为我总是在一些明知道不会有结果、甚至注定失败的事情中,努力去寻找它的意义。这本书恰好谈到了作者眼中“照护”的意义,给了我很深刻的启发。

△《照护》凯博文 著
对话 胡泳
哪有什么胜利可言,挺住就是一切!照护者,胡泳。
制作人:张燕
编导:姜十四
编辑:Gyo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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